王相军在西藏波密县的一条冰川探险。
王相军发布的视频截图,此时他正在进入一条冰川的内部。(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在工地上搬砖、在富士康工厂拖地、在西藏餐馆端盘子……来自四川农村的王相军做过很多平凡的工作,与一名普通农民工没什么两样,甚至一度处于半流浪状态。
但他做过一件“很酷”的事:用10年时间爬上中国西部70多条冰川,用手机视频记录下它们如何融化和消失,并因此受邀参加几个月前在马德里举行的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登上了演讲台。
在马德里参会的3天里,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外国专家说可以用机器把大气里的二氧化碳吸走,注入1000多米深的地下,密封在岩石里。
“当时我问他是怎么搜集二氧化碳的,但听不懂他的答案。”虽然不明白技术细节,但他相信二氧化碳减少是件好事——至少可以帮助延续冰川的生命。
不一样的农民工
打工是为了挣路费
在内心深处,王相军更像是一个侠客或隐士。他不习惯大城市的喧嚣,喜欢常年待在西藏,因为那里生活节奏慢,天天能看到蓝天白云
30岁的王相军来自四川省广安市邻水县一个农民家庭,但他至今也不知道家里究竟有几亩地,也不会干农活。
他知道种水稻和小麦赚不到钱,印象里一斤只能卖到3毛钱。而父母从小就叮嘱他:“好好学习,不要种地。”
高考失利,加上家庭收入拮据,王相军18岁时就开始外出打工。父母说,要好好攒钱,回来盖个房子,然后娶妻生子。王相军不想按部就班,但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他在深圳富士康工厂只待了9天就离开了,他觉得在车间拖地的差事太单调。但正是在那段时间,他想明白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爬山,去想去的地方,增长见识,不断地行走。
“想到这些就特别激动,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王相军说。
他不挑工作,只要是包吃包住的地方就行,赚的钱足够路费他就离开。他走遍了云南最知名的旅游目的地,包括西双版纳、大理、丽江、腾冲等地,也去过北京、上海、新疆、西藏和海南岛。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他就想逃离人群。
王相军不喜欢看到钩心斗角的事。他说,一个小餐馆里也会发生拉帮结派,厨师长后面跟着一队人,老板后面跟着另外一队。总有人抱怨老板克扣工资或给的太少,而王相军永远是与世无争的态度,觉得时间应该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面。
他喜欢挑战自己,哪怕是让自己身处险境。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爬山,每次从山里出来,他就好像“重启”了一样,精力充沛。
9年前,在云南爬高黎贡山的时候,他险些丧命。遇到夏季山洪暴发,他被困在悬崖峭壁上,四天饥肠辘辘。快要绝望的时候,他看到一棵根长在悬崖上的大榕树,于是就顺着榕树根爬上去,结果意外找到了一条下山路。出来的时候,他衣服、裤子都被树枝刮得稀烂,全身上下被蚂蟥叮得全是血。
途中,他遇到了一个好心人,那个直不起腰的老太太给了他一碗用开水泡的白米饭。那一刻,王相军觉得,这是他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
“当你把自己置身危险之中,就会忘掉生活中的琐事,忘掉人与人之间的钩心斗角,这样会让你过得很充实。”
在内心深处,王相军更像是一个侠客或隐士。他不习惯大城市的喧嚣,喜欢常年待在西藏,因为那里生活节奏慢,天天能看到蓝天白云。
执着的“冰川哥”
享受一无所有、四海为家的状态
正是为了守护自己的自由,王相军才决定远离家人。他怕家人不接受他的生活方式,担心被困在老家,被日常生活磨平棱角和激情
王相军和冰川结缘,始于公交车上的一则玉龙雪山广告。当时,他正在丽江打工。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几场雪的他,一下子被吸引住了。
因为缆车门票很贵,他硬是徒步8小时,爬到了海拔4500米的冰川面前。那天下着雨,山上云雾缭绕。见到冰川的那一刹那,他感到惊奇万分。
此前,他只见过水田里那种一年只出现几天的薄冰,而那次见到的是“光秃秃的石头上长出来的冰”。
从那以后,冰川渐渐成为王相军生活的中心。
冰川是陆地上多年积雪压缩成的巨型、有厚度、会流动的冰体。小的如足球场,大的有上百公里长,它们分布在地球两极和寒冷的高山上。根据第二次冰川编目的统计数据,中国冰川面积约5万平方公里,主要分布于西藏和新疆。
在王相军眼中,冰川是一个由各种颜色和形态组成的梦幻世界。他见过蓝色和黑色的冰川:蓝色的通常更古老,由于经过成百上千年的挤压,冰体的透明度极高;黑色的则包含了石头、沙子、泥土等杂质,是冰川携带的来自周围山坡的松散堆积物。
冰的形状各异,有塔林、峭壁、洞穴和隧道。冰川也孕育生命,附近能发现昆虫、孤狼、鹿群和雪莲花。甚至还有冰川表面长出了茂密的沙棘林,那是运动缓慢的冰川末端覆盖了较厚碎屑造成的。
王相军并不觉得爬冰川比穿越云南原始森林更危险。他说,高原上更开阔,没有植被的遮挡,很容易找到方向。
他还说,因为藏区有放牧和挖虫草的传统,去冰川的路上经常能遇到简易搭建的小木屋,里面还有柴火。这是比帐篷更安全舒适的落脚处。
但是,冰川有危险的一面。
在5000米以上海拔的高山地带,人迹罕至,常有野兽出没。那样的地方,还可能有雪崩和坠石,冰川本身也可能坍塌。
有一年,在西藏波密前往林珠藏布冰川的路上,王相军遇到了一大群狼。那是4月的一个夜晚,大雪过膝,他在一个为夏季牧场搭建的小木屋里过夜。雪渐渐停了,月亮照亮了一片苍茫的大地,而狼的叫声从远处一声接一声地传来。
王相军被狼叫声惊醒,继而感觉这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他透过门缝看出去,“我的妈呀,有十几只狼,当时就吓傻了,特别害怕。”
当时,外面一个人也没有,手机没有信号。他想到野兽怕明火,就使劲地往火堆里加柴火,一直把火烧到房顶那么高。他不敢再往门外看,就瑟瑟发抖地钻到睡袋里,一夜没合眼——因为他不放心,觉得小木屋不结实,担心狼随时会从屋顶蹿进来。
第二天早上,他看到屋外一片狼脚印。他匆匆下山,一边走一边大叫,觉得这样可以吓跑野生动物。越往下走,他越高兴,最后干脆唱起歌来。
两年前的正月初一,他在西藏墨脱收养了一只狗。当时,这只巴掌大的土猎狗意外钻到了王相军的帐篷里,然后一直赖着不走。见过了狼、熊和豹子,王相军觉得自己应该养只狗做个伴,就把它留下了。
从2010年过完年离开四川、外出打工以来,王相军只回家过了一次春节。他“消失”的9年里,家人联系不上他,以为他被骗入传销组织的陷阱,失去了自由。
但是,正是为了守护自己的自由,王相军才决定远离家人。他怕家人不接受他的生活方式,担心被困在老家,被日常生活磨平棱角和激情。
他很享受一无所有、四海为家的状态。“我可以不断地打工,去很多地方,有很棒的计划。”
2018年底,他的一个亲戚在一款短视频软件上看到了他。当时,王相军已经通过发布冰川探险视频,成了一个小网红,粉丝们喊他“冰川哥”,有几十万粉丝。弟弟专程坐火车到西藏那曲,找到了他。
跟弟弟回到广安老家,一家欢喜。“在就好,在就好。”父亲见到他叨唠着。
王相军说,现在家人已经接受他的生活方式。只要有吃有住有钱花,父母就不担心了。
“追”到马德里
搞明白了冰川与气候变化
“对很多人来说,南极冰川离自己很远,冰川融化也不影响自己发工资。拍了这些视频,我希望大家能看到真正的冰川,更相信气候变化这个事实”
王相军现在已经拥有140多万粉丝。运气好的时候,他一天可以收到1000块钱的打赏。他不再需要靠打工攒路费,可以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前往冰川的路上了。
王相军选择目的地的方式很简单——打开手机上的卫星地图应用,在青藏高原上寻找白色的区域,然后放大。他倾向选择那些看起来很大片的冰川。
然而,现实经常给他泼冷水。比如,当他到达现场,发现距离卫星图像的拍摄时间仅过了几年,地图上原本覆盖大片冰川的白色区域已变成漂浮在湖面上的碎冰。
“几乎每一个去过的冰川都是这样,跟卫星图像差别很大。不到现场,你就感受不到冰川退化的速度。”他说。
2018年,在西藏察隅的梅岭雪山西坡,他好不容易找到一条表面长着沙棘林的冰川,结果还没离开这条冰川就塌陷了。
40多平方米、胳膊粗的沙棘林成片倒下,融水汩汩流出。跟他一起上来的还有村里的一个小男孩,差点滑倒掉到坑里。
王相军说,很多冰川都是这样从内部垮塌的。最开始,太阳晒化了表面,水渗入冰川底部。融水越积越多,逐渐从水洼变成了隧道一样的地下河,直到最后冰川失稳、垮塌。
成百上千年的冰川,就在他眼皮底下萎缩、消失。有的冰川变得千疮百孔,有的变成了湖泊。
“世界各地的冰川,在过去100多年里一直在退缩,极少有例外。在全球气候观察系统中,它们经常被称为气候变化的‘独特指示器’……任何人都能看到变化,任何人都懂得冰遇热融化的道理。”关于冰川和气候变化的关系,苏黎世大学冰川学家Wilfried Haeberli曾说过这样一段话。
科研人员早有预言,全球变暖的迹象,在高海拔地区表现最明显,包括气温升高幅度更大、冰雪融得更早、河湖冰冻结来得更迟、多年冻土层加剧融化等。
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气象局气候变化经济学模拟联合实验室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去年发布的《应对气候变化报告2019:防范气候风险》报告,2018年全球平均温度较工业化前水平高出约1.0℃,全球平均海平面再创历史新高。
报告称,在“最坏情况”下,到21世纪末,中国冰川数量可能减少近70%,并影响中国西部水资源紧张地区的水资源可用性。
“持续的冰川萎缩,将造成发源于冰川的大江大河径流不稳定,甚至来水枯竭。而冰川末端的冰湖还会发生溃决,造成洪水灾害。”云南大学国际河流与生态安全研究院刘时银研究员说。
2019年12月,王相军带着自己的视频和故事,来到西班牙参加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作为中国民间环保人士代表和其他各国年轻人交流。
在那以前,他也不太明白气候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地球一会热,一会冷,这不是地球本身的变化规律吗?”
但是,一个印尼女孩告诉他,冰川融化让全球海平面上升了。在她的家乡,很多小岛变得不再适合人类居住。
科学家的研究数据让他相信,最近几十年的大气温度变化,超过了正常的范围,“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对很多人来说,南极冰川离自己很远,冰川融化也不影响自己发工资。拍了这些视频,我希望大家能看到真正的冰川,更相信气候变化这个事实。”他告诉记者。
今年的新冠肺炎疫情,打乱了他上半年的计划。他原本打算春节前从拉萨出发,经尼泊尔到达印尼,看看那里的火山,然后再返回尼泊尔看看山上的野生杜鹃。
然而,随着尼泊尔限制人员流动,王相军在喜马拉雅山南坡的城市博卡拉,已经滞留了近三个月。
让他欣慰的是,在房间里还能看到雪山。他盼着能早点回国,开始下一场冰川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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