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银华走后,我就变成了病区的希望”
3月9日,在金银潭南楼的重症ICU病房内,医护人员正在对一名呼吸困难的新冠肺炎患者进行纤支镜手术。
3月21日,在金银潭南4楼的缓冲间内,挂着一件由医护人员共同签名的防护服,作为在金银潭医院战“疫”的留念。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谢宛霏/摄
在武汉金银潭医院见到杨昊的第一眼,高继先并没有认出这位昔日同事。杨昊的头肿得像个球,搭在上面的一绺绺头发油得反光,眼睛在呼吸面罩的压迫下只剩下一条缝,身体似乎比记忆中缩小了两号,只能从呼吸面罩上反复出现的哈气,感觉到他的生机。
高继先是从湖北省中山医院来支援金银潭医院的护士,她在南六楼的重症ICU碰到同院神经内科医生杨昊。杨医生是她接管病区的新冠肺炎患者。在高继先记忆中,杨医生身高1.8米,体重将近95公斤,非常阳光且爱笑,说话中气十足,可以穿着15公斤重的铅衣在手术台前连做7台手术……
高继先明显感觉到自己心脏“紧了一下”,呼吸随之变得困难。直到视线在被雾气笼罩的面屏中变得越来越模糊,她才意识到了眼中满是泪水。高继先抬头看向天花板,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我得给他打气,让他坚强起来对抗病毒,早日康复。”
杨昊听到来者是高继先,努力透过呼吸面罩发出虚弱的声音,“你来了,太好了!”
昔日的战友接连倒下
杨昊至今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感染的,他无数次回想过,“或许是那台急诊手术。”
2020年1月13日,杨昊接诊一位已陷入昏迷的急性血管闭塞病人,整个左侧大脑半球都没血,这种情况下,要争分夺秒,来不及做筛查。术后复查片子时,杨昊看到这位病人的肺部CT,右肺有明显毛玻璃状改变的白色阴影,但当时杨昊并不知道新冠肺炎的存在,只是怀疑病人因昏迷出现了坠积性肺炎。当天他还为病人拔了输送药品的导管,进行了两次查房,整个过程都没有戴口罩。
4天后,杨昊开始出现发热、肌肉酸痛无力、怕冷的症状。他以为是感冒,请了半天假回家休息。吃完药睡了一觉起来,体温还是38.4°c。那个时候他有点怕了,想起网上被辟谣的“疑似SARS冠状病毒”消息,他马上与家人分开碗筷,搬到客厅折叠床上,连睡觉都没有摘下口罩。
1月18日早上,还在发烧的杨昊觉得情况不对,便驱车去医院。此时,湖北省中山医院已经建起发热门诊,医护人员也穿上了防护服。门诊里挤满了人,秩序非常混乱,咳嗽声、吵闹声让杨昊原本昏沉的脑袋更疼了。他穿过人群,先抽了血,再前往放射科排队拍片。
在放射科工作的护士高继先从1月10日开始,工作量激增。CT拍摄量从原来每天不到200例增加到四五百例,其中有80%的片子都存在毛玻璃状的白色阴影。高继先发现,出现毛玻璃状的白色阴影的病人,很多都来自同一家庭,“这个病似乎存在人传人的现象。”
高继先回忆,放射科、发热门诊、呼吸内科这些科室警觉性较高,最早采取防护措施。但其他科室的医生并不知道,每天都在“裸奔”,杨昊的CT片子出现了硬币大小毛玻璃状的白色阴影。
当天,医院就在呼吸科开通了专门针对医务人员的病区。不到两天全住满了,30多个人,大多都是护士。杨昊所在的科室倒下3位医生和6位护士,高继先所在的放射科也倒下2位护士。
1月20日,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组长钟南山院士公开表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肯定存在人传人的现象。这一天,杨昊CT片上的肺部白色阴影面积已经扩大了3倍。
那个时候,对新冠肺炎了解不够,医院按照治疗SARS的经验,使用的都是激素药物。激素药物的介入虽然控制住了发热,但停药又会出现反复,杨昊的呼吸变得一天比一天困难。从病床到卫生间只有3米,但杨昊需要中途停歇。
1月25日,杨昊拿到阳性的核酸检测结果。这意味着,他有了转入金银潭医院的资格。
重症ICU的72小时
刚到金银潭医院时,杨昊以为治疗十几天,情况好转了就能回家,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推进ICU,用上呼吸机。
“刚转到南六楼重症ICU的72小时,是我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刻。”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身体一动不敢动,任何一个动作都会引发急促呼吸。他不敢吃饭,只喝一点水——不仅是因为他离不开呼吸机,更多的还是不想在床上排泄。
虽然他当了15年医生,但至今不知道患者该如何在床上使用便盆。“我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用上它,从心理上我就无法接受那样的自己”。
那72小时他无法入睡,脑子一直高速运转,“到底能不能治愈”“治好了会不会留后遗症”“如果真的不在了,家人以后该怎么办”……他盯着病房里的灯,灯光从面罩射进来时会产生散射,光晕中似乎朋友家人都出现了,“我知道自己产生幻觉了”。
杨昊靠着镇定药、安眠药和抗焦虑的药,晚上才能够睡一会儿。那段时间,医生的身份并没有给他的病情带来任何帮助。当医生变成患者,大部分都是不听话的,因为他们对医疗知识了解得太多,总会带着质疑的眼光去看其他医生的诊疗方案。
2月3日,杨昊的两肺全白了。他紧紧盯着呼吸机参数和心电监测指标,“参数指标差得一塌糊涂,曾想过放弃治疗。”杨昊跟主治医生说,“要不然您就给我插管,不要有希望,然后落空,又有希望,在好与不好之间一直折磨我。”
南六楼重症ICU护士长程芳说,杨昊不是个好病人。“他对ICU的救治实在太了解,调整呼吸机比护士都专业,总能在第一时间掌握自己的情况,但这非常影响他的心情。普通患者我们可以善意地隐瞒,让他们对救治充满希望,坚定信念跟病魔抗争,但杨昊不行。”
为了调整杨昊的心理状况,程芳将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呼吸科医生彭银华与他安排到了一个病房,希望两个同行可以相互打气。杨昊记得,彭银华刚住进来时,比他的情况好很多,他那时只能喝营养液,而彭银华可以自己进食。
在彭银华的带动下,杨昊开始吃饭。每次吃饭需要40分钟,分三四次吃完,护士夏建把菜压成小块,一点点地喂他,还不时给他打气加油。几天中,杨昊看到呼吸机的氧浓度、压力等指标开始好转,他觉得只要等到脱离呼吸机,就可以痊愈了。
有一天晚上,杨昊做了个噩梦,梦到一堆人争抢一个出院指标,而他没有抢到。从噩梦中醒来,他所有生理指标忽然急转直下。医生把插管的设备都拿到他的病床前,随时准备抢救。他后来回想起来,觉得那天晚上床边围了很多外星人,戴着隔离面罩,面罩上挂着探照灯,忽明忽暗的,他不知道这些人围着他做什么。第二天,他才知道自己被抢救了。
彭银华没有杨昊那么幸运。2月9日,他的血氧饱和度急转直下。杨昊眼看着这个曾比自己情况好太多的病友进行插管手术,当时主治医生余追对杨昊说,“杨昊,你给我挺住,这个时候一定不能添乱!”杨昊赶紧把头转向墙壁,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但还是忍不住恐惧。
彭银华离开了人世,他的办公室抽屉里放着来不及分发的婚宴请柬,原本正月初八是他的婚礼。当天,很多护士都崩溃大哭,因为感觉他们的命运是相连的。杨昊说,“彭银华走后,我就变成了病区的希望。”
从医护到医患到家人高继先有20多年的内科护理经验,因为年龄较大,直到2月,她支援一线的申请才被通过。在杨昊眼里,比他年长几岁的高护士极其认真,认真得让人有点烦。
高护士来了之后,杨昊油到打结的头发得到了清理。她跟志愿者借来推子,帮他理发,然后用纱布蘸水一点点擦拭。“那是我入院一个多月来,第一次洗头。”杨昊说,医生其实都有点洁癖,原来他每天都要洗两次澡,可入院后再也没洗过。
因为久卧,杨昊腰窝处已经生了疮,高护士得知后,给杨昊擦身、涂药,把他穿了一个多月的秋衣秋裤清洗了,还将单位发给医护人员的秋衣秋裤申请换成男款给了杨昊。“因为瘦了近20公斤,他的衣服尺码从195变成了180”。
“她还帮我打水洗脚,连脚趾甲缝都没有放过,边洗边给我打气。”或许就是那一刻,他对治疗的态度发生了明显转变,心态上更积极了,对高继先的称呼也由“高护士”变成了“高姐姐”。
高继先认为,对抗新冠肺炎最重要的就是提高免疫力,吃得好、睡得好、心情好,可能比药更有效。为了让杨昊早日康复,高继先利用倒休时间给他送饭,陪他聊天。
杨昊记得,高姐姐给他送的第一餐是番茄炒鸡蛋、青椒肉丝、排骨海带汤,“吃了太久的盒饭,突然吃到小锅炒出来的家常菜,特别有幸福感。”他全都吃完了,那是他住院以来吃得最多的一次。
武汉物资供应紧张,高继先想尽办法给杨昊弄了条新鲜的鲈鱼。照顾他的医生和护士都说,高护士来了之后,杨昊变得爱笑了。
杨昊还曾经为家里的事出现过情绪波动,直接反映到他的血氧饱和度上。高继先看在眼里,下班后留下来陪他聊天,给他讲自己的故事,“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妈妈又特别重男轻女,读书时我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镇中心中学,但就是不给学费念书,后来是政府帮助才免了学费。一路走来,克服了无数困难……”
高继先还给杨昊的爱人打电话做心理疏导。一次次谈心,让杨昊和爱人的情绪都稳定起来。
2月下旬,杨昊终于取下了呼吸机,他想要站起来,脚刚挨到地上,就感觉脚不是自己的。“我没想到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杨昊的小腿萎缩了,还没有原来自己的胳膊粗。通过不断锻炼恢复,终于可以下床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想展示给高继先看。
高继先看到杨昊笑着从厕所走出来,还冲她比着“耶”的手势,高兴得哭了出来。下班后,她给杨昊的爱人打电话分享这一好消息,俩人在电话里都哭成了泪人。在这次疫情中,杨昊和高继先的关系,由同事、医患变成了家人,他的爱人跟高继先也产生了姐妹般的情谊。
目前,杨昊的病情已经好转,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他说,康复后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全家人去高姐姐家里道谢,要亲手为他们做一顿饭。他还想买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光,“那是我躺在重症ICU里,最怀念的味道,甜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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